徐风一座乡村医院的重量

医院的重量

徐风

文人总爱说乡村是一首田园诗,说乡村是草色迷离的逍遥世界,其实有些过于浪漫。或许那是一种情怀,兼有隐逸、淡定的意味,像陶渊明。但与特定的现实相比,还是过于轻巧。不错,乡村的风光是很美,如果环境没有被污染,空气会很新鲜,河水也清澈,那是很有韵致。但是,如果自然灾害来了,如果病痛降临了,最束手无策的,就是乡村。尤其是疾病的肆虐得不到控制,生了病没有钱医治,夺命的残酷完全抵消了那种脆弱的美丽与无助的温情。

首先我们来熟悉一个地名:十里牌。它坐落在江南宜兴古城的北郊。江南一带的地名故事太多,版本也各异。一种去伪存真的说法是,古代的时候,此地牌坊林立,而且名头轰响。但是谁也敌不过时光,前后不过几百年,皇恩不再浩荡,长达十里的牌坊全没了,与牌坊没有关联的老百姓当然还在,只是朝廷不管怎么换血,百姓的日子只有一个苦字。此处应该有一个人物出场,时间则定格在上世纪的年,此人是个书生,当地文庄村人,父母都是农民,他自幼体弱,药罐子须臾不离。长大了发誓行医,要为父老乡亲治病,洋学堂他没有念过,但拜的师傅江湖有名。传攻痔疮与烂腿之类,偏方秘不传人,称为当地一绝。当他出现在公众的视线时,名气已经不小,常见的毛病基本手到病除。在十里牌小镇的文庄村上,开了一间吴济民私人诊所。原先进村只有一条小路,逼仄,弯曲;后来被众人踩宽了,可以齐刷刷地走几辆板车。

吴济民是此人的大号。但你问当地人吴济民是谁,都说不知道。农民们习惯叫他的乳名盘法。这一声盘法叫得知根知底,也体现了一种亲密无间。盘法这个名字,和春生、寿根、土宝、祥大……排列在一起,就像一根玉米杆上结的棒棒,是十指连心的关系。常见的一种景像是,吴盘法背着药箱,风雨不避,走村挨户地巡诊。他脚大,下雨的天气,农民一看田埂上的脚印,又大又深,知道是盘法来了。他走进村里,狗是不叫的,只摇尾巴,大狗小狗都认识他。

后来联合诊所挂牌,他的麾下集合了8个人,多半是近亲徒弟,当地有名的老中医居然也来入伙,认他人好,甘愿在他麾下吃饭。他是老板吗?话是他说了算,但对外的场面,特别是政府那边有什么事,都是他的一个外甥支应。

通常,我们想知道的很多往事,都活在老人的嘴上;他们怎么讲,那事情就是怎么样的,我们没有一把尺子去丈量那些往事的真伪与深浅。但经验告诉我们,有时前人留下的一些数字,其靠谱的程度会超过老人的讲述。终于医院院志,像一个忠实的哑巴,耐心地等了我们几十年,捧给我们的文字记载,大约是不愿意撒谎的。当然,打开它,如果不细细琢磨,会觉得乏味。就像农民种田,无非就是翻地、施肥、插秧、灌水、收割。但是,如果你懂得那个时代的世道与人心,你就会感到那些冰冷的数字下面的内在温度。

不过,映入眼帘的第一笔数字就让我们纳闷,年,该诊所共诊疗病人人次,收入3千5百元,支出3千4百元。盈利1百元。

如果按今天的眼光,这个诊所肯定出了问题,给将近上万人看病,怎么会只赚1百元钱呢?

然而8个人里并无异议。因为农民高兴,都把他们当活菩萨。当时的诊所,就在吴盘法置下的私宅里,院志称其有20余间,大抵都用来做了病房。诊所的隔壁,就是文庄小村,农民端着饭碗都可以来看病。有时吴盘法在吃饭,病人来了,捂着半边脸,呲着一口牙,说牙疼了半夜,耕田的力气都疼光了。吴盘法把吃饭的筷子调一头,插进病人嘴里,扳开一看,说化脓了。等我吃完饭帮你弄一下,然后,筷子并不换,还是调一头,继续扒拉着吃饭。

吴盘法最拿手的医术,当然是对付痔疮和烂腿。这两样毛病,恰恰是江南农村最常见的。出死力气的农民,两只脚常年踩在水田里,自然成了蚊虫与蚂蝗不肯放过的美食。干农活的人,腿没有不烂的;而压死担子的力气活儿,更让这里的农民“十男九痔”。

除了痔疮和烂腿,还有血吸虫病,民间称“膨胀病”,下田的人,很难不被藏身于一种钉螺的病虫盯上。吴盘法对此也极有办法,都是土方,住院20天就可以治愈。

然后呢,病看了,药也抓了,该出院的也该走了,但是病人站在那里挪不开步子;一个常见动作就是挠头。一脸的无奈。没有钱。怎么办呢?吴盘法问清缘由,一挥手说,兄弟,大伯,走吧。回去活儿不能干了,还是要歇着啊。

也有病人说那可不成,立个字据,秋后收了稻子还钱。可是,到了秋天,稻子歉收了;又拖到麦收,家里老人亡故办丧事,哪还有钱还医药费。

问题在于,诊所不是公立的,没有一分政府补贴。医者的仁心,也不能悬在半空里,人都要吃饭。不过,没有人能够改变吴盘法。他见到患病的农民,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。因为他自己就是农民的儿子。一边看病,还一边跟病人拉家常,此人泪点可能有点低,心容易柔软,听着别人的身世,自己落下泪来。这个病看下来,不但不收钱,吴盘法还自己掏钱给病人回去,做路费,买补品营养。

诊所内部,有很严的规矩,什么“七要七不要”,贴在墙上,都是职业道德标准,每个人都会背的。其中有一句“要待无钱人和有钱人一个样”,这句话别的地方很难见到,农民们看到了特别温暖。

有时会治愈,常常给安慰,总是肯帮助。这三句话,吴盘法总要交待给新进诊所的徒弟。他说,这三句话不是他发明的,是一个美国医生刻在自己墓碑上的。医院,大病是肯定治不了的,但是,我们给病人的安慰与温暖,大医院不一定做得到,这就是我们的优势。

有一句话,他天天要问的,你安慰了吗?他有个观点,安慰就是药。

结果到了第二年,看病的人增加到1万多,诊所的利润却只有79元了。

掌声肯定是不断,但诊所基本上谈不上发展,因为没有钱,买不起设备。可能吴盘法们认为,好评如潮就是最大的发展。

院志的“大事记”里这样写道:

年,诊所为位烈军属和贫苦农民免收医药费元,并向烈军属赠送毛巾条,肥皂条,火柴2箱。

寥寥46字,透露了很多信息。第一,免除的医疗费,决不是一个小的数字。年的1元钱可以买多少东西呢,那时的猪肉是5毛钱一斤,油条是2分钱一根,上等白米是1毛2分钱一斤。1万5千多元,房子都可以造10余间了。第二,在免除医疗费的名单里,郑重地把烈军属排在贫苦农民之前,不光看病免费,还掏钱给他们买毛巾、肥皂、火柴,这表明吴盘法们很有政治头脑,至少与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是“接轨”的,当时的军属很吃香,逢年过节都要享受敲锣打鼓送喜报上门的礼遇;至于烈属,那更是全社会都要肃然起敬的。你不能单纯把它看作是拍政府马屁,而是吴盘法们在顺应当时社会潮流的同时,用这些举措来争取更多的人心。

年,诊所与唐俊乡和平农业生产合作社、苏亭乡文庄农业合作社订立“保健合同”,规定农忙季节每天巡回一次,进行卫生宣传,社员看病由农业社出具证明,诊疗费八折优惠,医疗费到收稻麦两季交还,受到社员欢迎。

“大事记”的这段记述很有意思。如果稍作分析,也不能完全把吴盘法们的良苦用心完全看作是慈善之举,事实上,吴盘法们内心也有焦虑。十里牌的地理位置,与县城只有十里之遥。当时的社会风气比较纯正,“贫下中农”的政治地位很高,县医院的身段也在逐步放下,不断有医生下乡来为群众看病。吴医院跟他抢生意,而是在技术与设备的较量上,医院差距太大。所以他要扬长避短。县医院好比正规军,进村还要老百姓带路,打几枪就拔腿走了,哪里有他这样土生土长的优势。所以,应该把诊所与附近的农业社签署保健合同,看作是吴盘法们深思熟虑的一次主动出击。

与农业合作社签署保健合同,从文本上看,还真是一桩吃亏的买卖。但吴盘法们为什么坚持要做?因为他们吃准了农业合作社就是政府在农村的基层组织,当时的社会,私立机构正在逐步消失,吃皇粮成为天下人第一值得的骄傲。吴盘法们的诊所虽然得到农民们的支持,但政府的态度一直比较矜持,至少是没有正式表态。与农业社签署合同,等于就是与政府挂上钩了。这是诊所在政治上的一大进步。

同时,合同里还有一句话,就是农忙的时候,诊所的医生必须每天到田头巡回一次,有病看病,没病看也要进行卫生宣传。今天的人读到这里,简直匪夷所思。如此折腾,不是跟自己为难吗?其实,不签署这个合同,吴盘法们也是这么做的。真实的情况是,一到农忙季节,诊所就门可罗雀。像吴盘法这样的秉性,你让他闲着,好比是让他等死。尤其是那么多的农民兄弟,他不但能叫出他们的乳名,还知道他们在什么季节容易犯什么病。他更知道,平时有点小病,农民是不治的,一是没钱,二是没时间,能扛就扛过去了,很多小病,扛着扛着就成了大病。所以,他必须带着医生们主动出击,一到田埂上吴盘法就来了劲,仿佛救护队到了打仗的前线。通常的情况是,带去的药,半天就没了,钱是一分也收不到,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,医药费到稻麦两季收获的季节再结算,还要打八折。其实,吴盘法们早就在这么做了,之所以写进合同里,为的是让农业社知道,诊所已经倾其所有了。

那么,到了稻麦收获的季节,诊所真的能收到农民们治病赊下的账吗?放在过去,还真的很难;现在农业社介入了,谁穷谁富,都在干部心头的一本账上挂着。如果真有人赖账,农业社干部会出来干预——除了特别贫困的户头,一般的人家,欠下了看病的钱总是会还的,农民们说,将心比心,吴盘法也要吃饭,病不能白看。就这样,诊所终于有了一点积累,置下了一些手术用的设备。

这一年诊所还有一件大事值得记述:职工的工资由评点折账制改成月固定工资制。其间也透露了一些内情,评点折账制,说白了就是每个人的收入,是根据诊所利润的多与少,根据每个人工作能力的强与弱、贡献的大与小进行浮动。这不是吴盘法的发明,而是民间社会的游戏规则。如果这一年诊所入不敷出,那大家的碗里就只能是清汤寡水。同时,“点评”的要害在于,可以把多干与少干、干好与干坏区别开来。这个规则,其实是应该坚持的,但是,当时连农业社也是大锅饭了,诊所再这样干,岂非汪洋中的孤岛一座?

改成月固定工资制,一是透露出诊所有了一些积蓄,抗风险能力有所增强;二是受到当时主流社会“一大二公”的影响。或许吴盘法们的内心深处,是希望早日被政府“招安”的。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,他们必须在自己的“旧体制”上下刀子。尤其是吴盘法自己,他的收入在诊所应该是最高的,实行月薪制,他当然还是最高,但肯定不如原来高了,他等于是给自己减薪。这是他发送给外界的信号,吴某人不贪财,吴某人恭候政府来接收。

秘而不宣的治烂腿、痔疮的偏方,吴盘法也献出来了。原来,所谓偏方,也就是一种看起来很普通药膏,用鸡蛋黄熬的,其中要加几味中药,都是地头田边常见的草科之类。偏方就是这样一种东西,难者不会,会者不难。有时候,灵与不灵就相差一口气。吴盘法把方子公开,等于是堵自己的后路。如果我们揣摩他彼时的心理,除了焦虑,还能有什么呢?说他是做给共产党看的,有点不公平;说他是为了手下的弟兄们有个好前程,那就是让诊所尽早纳入共产党的体制,那才是真的。他还宣布,诊所的房产,也归公了,尽管公家还没有向他展开怀抱,但他已经作出了姿态。聪明的人都知道,私有制的机构正在这个国家逐步消失,要么自生自灭,要么脱胎换骨。

院志记载,这一年他们终于独立地完成了首例疝气手术。其语气好像成功发射了一颗原子弹。今天看起来,简直太小儿科了,但是,你把时光退回半个多世纪,在还没有通电的江南乡村,在条件设备过于简陋的诊所里,没几把钳子,也没几把手术刀,已经相当了不起了。

90张病床,对于年的十里牌联合诊所接纳的个住院病人来说,实在是太少了。毗邻的安徽、浙江,甚至江西、湖北,都有病人辗转来这里治病。何至于那么舍近求远呢,一是这里的痔漏专科一刀绝根,名声在外;治烂腿的绝招更是家喻户晓;二是吴盘法人好,有口皆碑,而且收费特别低廉。远道而来却又住不下的病人,总不能睡到露天里。诊所隔壁文庄村的村民知道了,就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,让病人住,还给病人烧茶煮饭。有一天,省报的一位记者路过这里,好生奇怪。怎么诊所的病人住到村民家里去了呢。村民告诉他,我们自己情愿的,吴盘法是好人,他把我们农民当心上人,他的病人都是我们的朋友。

省报记者好感动,回去写了一篇报道,惊动了省里的高官们。很快上边就来人调查。一份以省委名义签署的文件:《十里牌联合诊所的调查报告》,肯定了该诊所的工作精神和服务态度。下发到各地区、县政府。之后,省里开会,要吴盘法去介绍经验,吴盘法坚辞,称口拙,也不是党员,让他的外甥去了,此人也是诊所的一把刀,人正派,他讲什么,不讲什么,吴盘法都放心。

吴盘法们期待的“招安”果然说来就来了。先是县里给了一张“一等联合诊所”的奖状;紧接着,诊所升级,医院。由乡长兼任院长。医院迎来了历史上唯一不会看病的院长。大家知道,这只是政府的一种身段。起码是对省里重视的回应。医院须加强领导,同时也不要忘记那个时代的语境,医院的知识分子多,党员偏少,党对知识分子,当然是放心的,但历来在使用的时候,也是要使劲敲打的。该院大事记上有载:这一年,政医院,要求他们种试验田。还要求稻子的亩产量必须0斤,麦子的亩产量必须斤。

让医生护士种田这件事,医院史上也可能绝无仅有。但政府很坦然,医院的补贴,医院知识分子的考验。既然你们口口声声把农民挂在嘴上,那你们就尝试一下当农民的滋味吧。

医院里众说纷纭。有人提出,田可以租给农民来种。有人反对说,今天的农民,都是农业社社员,你当他们是旧社会的长工啊。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场面,那些肩不能扛、手不能提的白大褂们,在看病的间隙,战战兢兢地赤脚下田,你可以想像他们站在水田里插秧的笨拙样子。吴盘法早年是干过农活的,但他有高血压,心脏也不太好。他往田里一站,谁也不会发牢骚了,吴盘法说,大家把它当作一种工作之余的放松,而且还可以提高收入,不是蛮好吗。好在有些医生护士,本来就是农民子女,这点农活难不倒他们。倒是周边的农民们看不过去,他们觉得政府也太绝了,为什么你们乡里的干部不划几亩田给自己种种?于是那七亩水田里的农活,常常被附近村里的农民偷偷干掉了。在这里,政府的心态有可能被农民误读,领导的好意或许包含很多,其中很冠冕堂皇的一项,就是他们所期待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,说让吴盘法们种试验田,其实是他们自己在种政治的试验田,如果成功,那就不是上省报,而是要上《人民日报》了。那种特定政治语境里的美好愿望是否在七亩水田里得到了实现,只有天知道。

不但让他们种田,政府还下达任务让他们炼钢铁。医院的院子里。没有人抵触,大家很兴奋,大概是因为新鲜、好玩,那时炼钢工人最吃香,给医生护士们下达炼钢铁的任务,至少表明,政府把他们当自己人了。但是,炼钢铁毕竟不是打针看病,院志老老实实记载:奋战了一个多月,一块钢铁也没有炼成。

医院,经济上并没有补贴。院志记载,一直到十年后的年,政府医院元。钱虽然不多,但吴盘法们非常激动,这就是皇粮了,虽然来得晚了点。从此大家都是国家的人了。这些年跟政府接触多了,吴盘法们才知道,政府的厉害,倒不是钱多,而是资源广、权力大。怎么说呢,就是只要在它的地盘上,它想干什么,就可以干什么。

想当初,医院的时候,吴盘法们就想试一下,能不能搭乘政府的顺风车,为农民做点事。比如,购一台X光机,政府能支助一些吗;又比如,彼时的江南乡村,春秋两季,天花、白喉、麻疹、血吸虫病还在肆虐,灾害是悄悄的方式流行的,经常有人不明不白地被夺走生命。吴盘法们编印了大量的卫生宣传资料,想通过行政渠道,发放到乡村与集镇,让老百姓知道,怎样防范这些病害。

结果是,X光机,不批,医院出支购买,至于卫生宣传,乡长兼院长同志批了同意。

卫生宣传资料文字简易,可操作性强;农民爱看,发下去很受欢迎。乡文化站还编排了文艺节目,把卫生宣传内容编成唱词,去各村演出,生产队当然高兴,送了很多锦旗。看上去红彤彤地一片,让乡长兼院长同志很有成就感。他把吴盘法叫来,老吴啊,你看看,这在过去,诊所能做到吗?吴盘法老实地说,做不到。乡长兼院长同志笑了,老吴,你还有什么点子,说出来我给你办。

吴盘法不慌不忙从怀里拿出一张纸。说,这件事要是能办成,农民会给您烧高香的。

乡长兼院长同志发现,只要一说到农民,吴盘法就容易动感情,语调、声音都变了。

吴盘法的意思是,希望能够在全乡实现农民看病“半劳保”制度,社员每人每年交3毛钱保健费,医院看病,医院免收门诊诊金等费用。

理由呢?给我一个理由?为什么要这样做?

理由?理由就是农民看不起病。吴盘法如实相告。

这事太大,乡长兼院长同志比较慎重。他要让会计算账,然后自己下去调研。当然,下乡调研这件事,他需要老吴陪着,吴盘法此时的职务是业务副院长,其实他是只看病,行政的事基本不管。但是,但凡涉及到农民利益的事,他肯定不会放过。

于是吴盘法陪着乡长兼院长同志下乡了。

上世纪五十年代,乡干部下乡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。只能靠两条腿走。他们走进一个村子,男男女女都放下活计过来跟吴盘法打招呼,有的叫大伯,有的称大哥,都像遇见了自己的亲人。村上的狗一齐跑来凑热闹,见到吴盘法,尾巴都使劲摇着,但对着陌生的乡长兼院长大人,却不买账地乱叫一通。吴盘法赶紧把领导介绍给大家,乡亲们见了领导拘束,搭理的言辞也有些欠热乎,在他们眼里,当官的就像天上的星星,跟他们没有多少关系。但吴盘法却是给他们治病救命的恩人。众星拱月似地,都围着他说话,无意间就冷落了乡长兼院长同志了,而且不懂事的狗们还在驱赶不走地叫着,这让领导脸上有些挂不住。吴盘法觉得情况不妙,他只能亲自为乡长兼院长同志护驾。莫怪农民们礼数不周,而是他们见到吴盘法太激动了,他为村里的乡亲们看病,但从来没有吃过农民一顿饭。这次来了,可不能让他走,于是接待吴盘法,成为他们所到村庄的大事。按当地风俗,应该给贵客烧红枣鸡蛋汤。彼时乡村还较清苦,鸡蛋要攒起来换油盐,交孩子的学费,只有产妇坐月子才能享受。吴盘法心里明白,他们碗里的鸡蛋与红枣,都是乡亲们他一颗、你一颗凑起来的。吴盘法的吃不下去,是因为感动,还有忐忑不安,他知道这次下乡,严重得罪乡长兼院长同志了。他倒不怕得罪官员,问题是,他想为农民办的那件事,只怕要泡汤了。至于乡长兼院长同志的吃不下去,因素比较复杂,或许,他比较注意影响,吃农民的鸡蛋红枣,在当时已经属于口头腐败了。他原先是城里的教师出身,对乡村的环境还不太适应,比如碗筷之类,他怕不干净;或许,他过去下乡,只是由村干部陪着在田头转转,地点和环境,都是村干部选好的。这次不一样,他亲眼看到了农民最真实的生存状况,那种缺医少药的景象,让人惊心不已。然后他看到了农民们对吴盘法的拥戴,那都是发自真心的。虽然在第一时间里他确实有点酸溜溜,有点麻辣烫,但最终还是很感动的。当然他不能太多表露,倒不是这会有损乡长兼院长大人的尊严,而是理智告诉他不能感情用事,农民看病半医保,这件事太大,中国几千年都没有解决,医院能解决?

但是,医院的院志记载,这件事最终居然办成了。时在年12月。也就是说,从这年的年底起,但凡十里牌乡的农民,每年只要交3毛钱,看病门诊的费用就免掉了。然后,农民看病的用药,采用平价。如果农业社证明病人确实贫苦,那就收平价的一半。这样一来,农民就不会医院治病了。这个填窟窿、埋单的人肯定不是吴盘法了,医院,其背后少不了财政的支撑。可以想像,农民们当时的心情应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,在没有温度的文字记载背后,吴盘法们为此庆贺了吗?他们应该开几瓶酒,难得地醉一次!同时,历史应该向那位乡长兼院长同志致敬,没有他的奔走与决断,吴盘法怀里拿出的带有他体温的那张纸,就只能是一张废纸。

年的如期而至,让院志的记载变得过于简单:“粮食歉收,副食品基本无供应,灾荒严重。”但这一年的几组数字依然清晰,今天读来,触目惊心的力量依然。这一年的门诊与急诊人次,达人,总收入9.61万元,而全年的支出,是10.7万元。超过1万元的亏损,是建立在病人比之前增加几倍的基础上的。也就是说,之前跟农民签订的保健合同不管用了;这个不管用,又是以更少收取农民医疗费用作为前提的。什么平价或平价的一半,更多的是无价。不但无价,还有7名医生护士无偿为病人献血。我们不知道那位医院的院长,如果还在兼任,他一定拦不住吴盘法们为了救命,置医院的经营之道于不顾,当然,乡长大人一激动,说不定也会抡起自己并不粗壮的手臂,给那些身染沉疴的农民兄弟献上一份爱心。

然后,我们在字里行间找到这样一些信息:由于自然灾害造成的大面积饥饿,导致全公社0余个男劳力中,有人生了浮肿病,人得了消瘦病。而全公社数千名育龄妇女中,仅有94人怀孕。患子宫脱垂的则有人。令人惊异的是,这一年停经、闭经的育龄妇女多达人,劳动强度大、营养不良给女性们造成的身体损伤,男人们往往难以想像。

饥荒与疾病,从来是一对孪生兄弟。年的江南乡村正在院志里沉重地向我们打开它泛黄的图景。医院的医生基本都是土郎中,也没有什么先进的医疗设备。但吴盘法们没有束手无策。他们身背药箱,分头出发了。不夸张地说,彼时的每一座乡村,都是一个酷烈的战场。实际上,医院已经成医院。这样一个特殊年份让农民看病,竟然需要上门动员。因为很多农民出不了门,不是他们懒,而是他们医院的力气。十里牌附近有一座屺山,也不是很高;沿山拾级而上,就会见到一座庙,并不十分有名,香火却蛮旺的。然而那几年基本没有什么香客,不是香客们突然变得不虔诚了,而是他们爬不动山,也供不起香火,所以屺山庙里的菩萨们那几年也很饿。

然后医院的总动员是不言而喻的,救命要紧,有命就要救。老中医陈先生提出用针灸和中草药来救治那些常见的妇女病,这样见效快,成本也低,这是对农民最大的不难为。他就带一把银针,沿路采些草药,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,有时候,就一针扎下去,人就舒服、活泛了。有一天他路过一片玉米地,其实那地里基本上没什么玉米,里面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人,没几步就昏到在地头。这是一个生产队长,快两天没吃东西了。陈老先生就把自己怀里的一块干面饼给他吃,然后给他扎了几针。生产队长说话就有中气了,眉眼也鲜活了。但是他把吃剩的半块饼子放进口袋,说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。

从田头采来的草药,在医院的院子里堆成几座小山,几口大铁锅日夜煎熬它们,变成可以救命的汤汁。而浮肿病其实并不需要治疗,把饥饿填饱,人就有了精神。不过,让他们吃饱白米饭,那是不可能的;让他们喝上肉汤,那也是不可能的。让他们吃点带荤腥的东西,哪怕是一点鱼汤之类,是有可能的。医院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河,常常见到鱼儿在河底游弋。但摸鱼的人需要有下河的力气,找谁摸鱼,这是个问题。吴盘法个子高大,但有些体虚,脚背浮肿,血压也高。但他也脱下长裤下河捞鱼了。小时候他常在这里玩耍,或许那一刻让他找到了一点孩提时代的感觉。他一下水,很多人只好像下饺子一样,扑通扑通往河里跳。医院食堂里,飘拂的鱼香成为一些当事人多年后一讲起来就激动的美好回忆。那个时候,医生和病人吃饭的锅灶是不分的。医院食堂的饭菜,往往会自己带一点粮食和腌菜。医院食堂热腾腾的蒸锅,向病人免费提供使用。医生碗里的菜,也会分让给病人吃。这一份温度,病人几十年后还记得。

有一天吴盘法从县城回来,居然带回一包奢侈的礼物:一小包绵白糖,半斤红枣,一块香皂。这是他以无党派人士当选县政协委员发到的福利。他把红枣一颗一颗放在鼻子前闻闻,说好香啊。然后把这些来自政协的关怀,医院在这一年里唯一怀孕的一位护士。他像一位圣诞爷爷,非常兴奋,说,这样的年景,医院能有人怀孕,太不容易了。

这一年也有让人振奋的记录。6月12日,县供电所开始向医院送电。院志的这一页郑重地记录了送电的时间:下午6点30分。所有的电灯在一瞬间光芒四射。太亮了,大家一时睁不开眼睛。有人看到吴盘法悄悄背过身子拂泪。然后,让人欣慰的消息也镶嵌在这一年的大事记中:医院主办“半农半医”卫生学校,让每个生产大队选派一名有医院免费学习。这就是后来盛行于江南农村的“赤脚医生”。

一些年轻的泥腿子在吴盘法这里进行了长达三年的强化训练。然后,医院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个药箱。学员们临走的时候,吴盘法说了三个字,拜托了。

能放心吗吴盘法们,毕竟看病是件人命关天的事。据说吴盘法常常在梦中惊醒。他告诉身边的人,他梦见某某人了,由于他的误诊,用错了药,导致一个孩子当场昏迷。不行,他绝对不放心。他和同事们商量,派医院有经验的医生护士下去蹲点。所谓蹲点,就是起码住在村里三个月,而不是蜻蜓点水地下去转一圈就回来。当时的江南乡村之间差距很大。地处偏僻的村落,看病非常困难。越是偏僻的地方,越是要派有经验的医生去。医生在那里除了看病,还指导农民种植中草药,比如板蓝根、金银花,治感冒特别有效。在一个村里待满三个月的医生护士离开的时候,村里的农民一般都能识别十几种草药,头疼脑热的小病,自己拔一把草药就能对付。比如,路边的马鞭草可以治疗流感高热,还可以对付妇女的闭经痛经;荒坡上的元宝草,可以凉血止痛、通经活络;到处可见的凤仙花,过去是小孩和少女用来染指甲的,现在人们知道了,它还可以治疗蛇咬伤和痈疽。

说农民是天下最感恩的人并不夸张,医生要走了,惜别的泪水总是会挂满他们的脸庞。乡亲们执意要送他们,家里实在拿不出东西,就从地里拔几个萝卜,有的给几颗红菱,是河里捞的。长长的队伍,站满了一条田埂。那一幕幕能拍下来,会让今天的人们感慨万端。

省里的《新华日报》在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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